穆穆不惊左右

愔愔于思,夔夔于守,穆穆语言,不惊左右。

【楼诚】大哥

01


明镜是非常不喜欢明诚管明楼喊“先生”的。

 

早餐桌上说起这件事,念叨起明大长官在外面作威作福还不够,回到家来还要摆什么官架子,怎么走到哪里都逮着一个阿诚欺负。

要不要我和明台都一起喊你先生啊?

明台帮腔:“就是。”

明楼本来好好看着报纸,突然就被大姐教训,一边赔笑一边看明诚:这小子一门心思埋头吃早餐,事不关己,仿佛大姐根本不是在替他打抱不平。

明楼看明诚,明诚立刻抬头,嘴里还包着一大口粥,在大姐看不见的角度朝明楼扯了扯嘴角。

那意思是,大姐找你的事,看我干什么。

明楼用眼神回敬他:得寸进尺。

明诚干脆伸了筷子,去明楼面前的盘子里转一圈,大摇大摆夹一个小笼回来。

“明楼,我说你呢,你看阿诚干什么?难道是阿诚非要喊你先生的呀?”

“大姐说的是。”明楼收回视线。

“以后在家里,这个‘先生’连着你们那两套狗皮,都别再让我听到看到!”

“好。”

 

于是阿诚开始出了门去喊“先生”,大姐面前一律改口,叫“大哥”。

他以前也会用这个称呼,只是在明镜的明令禁止下,一个大哥,一个先生,突然就将家的界限清晰地分割了出来。

 

02

 

明诚中枪的那个晚上,发了烧,尽管打了两针止痛针,但药效到了夜里还是不怎么管用。

当然不能让明诚一个人睡他楼上那间小房子,明楼就光明正大把他留在了自己的房间。

他是在吃饭的时候状似无意地提起的:“阿诚啊,今天晚上你睡我的房间。”

明诚本来正在认真吃面,抬起头想说点什么,可是仅仅只是抬头这个动作都扯得他左肩一阵疼,只能点点头:“哦。”

明台也跟着抬头:“大哥。”

“干什么,有意见?”

在明台的心里,他的大哥尚且是一个平日里要人伺候的少爷,三十岁往上了生活能力依然堪忧,要大哥一个人照顾阿诚哥,搞不好阿诚哥的伤明天要更严重。

“我也可以帮忙照顾阿诚哥,要不然我们一起——”明台自认也是个少爷,但两个作威作福的总比一个作威作福的强。

明楼语气不冷不热但态度不由分说地打断他:“你管好自己。”

 

明诚躺在明楼的床上,明楼用手背试试他的额头:“发烧了,趁着止疼的药效还没过,先睡会。”

明诚点点头,他精神不好,身体也不舒服,勉勉强强地闭上眼睛。

等明诚睡着,明楼轻手轻脚,打算去大姐房里拿医药箱,找点绷带出来。

他开门出去,看见明台在书房门口转来转去。

“你干什么?”明楼的右手在身后带上门,打断明台探头探脑想看看阿诚的肢体愿望。

“我热了两杯牛奶。”明台说。

“好,知道了。”

“一杯阿诚哥的,一杯大哥的。”明台讨好道。

“嗯,不错,有进步,热牛奶没有把厨房炸了。”明楼毫无赞扬意味地夸奖了两句,把明台手上的托盘接过来。

明台心里犯嘀咕,要说炸厨房,明楼才是炸厨房的那个。阿诚一到秋冬总是咳嗽,明大少爷有一次难得早起,去厨房里折腾了一锅冰糖雪梨水。

结果冰糖和锅底烧成难分难舍的一块铁板,雪梨变成软趴趴的蜂窝煤状可疑物。

当然,这点腹诽都得老老实实地憋着。

“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明台看看紧闭的书房门。

“有。”

“什么?”明台抬头,颇为期待地看着明楼。

“回去写一下思想报告,总结你这次犯错的原因,字数不限。”

明台瞬间蔫了,有意见又不敢提,自知理亏,也自知确实犯了错,难得吃了瘪。

端着自己的那杯温牛奶上楼回了房间。

 

等明楼拿着牛奶和绷带回房间的时候,明诚已经醒了,是疼醒的,但伏龙芝优秀毕业生的表现仿佛丧失了痛觉,这会正坐在明楼的床上,翻一本放在明楼床头柜抽屉里的本子。

那是他小时候练字用的,方方正正的格子都拘不住小孩笔下那些胳膊腿想要伸上天去的字。

明楼走过来,把托盘放到床头:“看什么呢?”

“我小时候写字可真难看。”

“确实难看。”明楼一点也不客气。

以前,明楼要家里两个小的练字,明台逮着空子就跟明镜告状,他年纪比明诚小,当真觉得每天被大哥摁在桌前学写字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明镜看明台确实是小,没有必要太严厉,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搞到最后,明台的字至今也写得算不得太好看。

“我刚才听到你们在门口说话,你说明台了?”明诚这么问,自然不是要替小少爷打抱不平,纯粹是看热闹的心思。

“今天没工夫说他。”明楼把一杯牛奶递到明诚手里:“先喝了。”

说到喝牛奶这件事,明诚来明家以前没机会喝,来明家之后每天睡前明镜都会给家里两个小的送一杯。

小少爷照例是不乐意喝,闹着要喝果汁,从楼下窜到楼上。可小时候的明诚实在不能理解,这么好喝的东西小少爷为什么不喜欢喝。他为了能早点喝到好喝的东西,一段时间内总是早早爬上床——因为睡前才可以喝牛奶。

明楼诧异这小子怎么这么乖,睡前不和明台一起疯了,几天之后盘问一番,才知道在小孩子的脑袋里,喝牛奶就等于睡觉,睡觉就等于要上床。

他不敢和大人说他想喝,却觉得乖乖上床就会有奖励。

 

03

 

明诚精神不好,喝完牛奶又缩回了被子里。

明楼关了顶灯,想去给明诚掖掖被角,结果发现明诚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是的,明诚一向是很会照顾自己的。

明楼打开书桌上的台灯,随意翻开一本书。

他不敢睡,担心明诚半夜不舒服。

明楼在这方面曾经有过前科,因为夜里睡过去了,阿诚发高烧他也不知道,第二天还是大姐过来叫小娃娃起床的时候才发现,为此又是一顿数落。

书没看两页,明楼又想到了明诚——这本书是他买给明诚的,最开始还是他念给明诚听的。

明楼发觉今天的自己不太对劲,总是会想到明诚,尽管那小子就躺在他抬头能看到的地方。

 

他想给明诚写几句话。

他今天没工夫数落明台,却有很多话想对明诚说。

明楼旋开笔帽,这根钢笔是明诚送他的生日礼物,对小孩子来说价格不菲,大抵是许多年的零花钱再加上压岁钱,一年年攒出来的。

明诚在省钱和赚钱这方面都颇有天赋,是个天才,往前放几十年或者往后放几十年,恐怕可以把明家的生意做得比现在更厉害几分。

明镜说过,你干什么要阿诚总跟着你呀,我看家里的生意要他打理打理也可以的嘛。说了几次,明诚是根本不带动心的,归根结底明镜又都怪明楼,埋怨明楼小气。

明诚在哄人这方面颇有天赋,抽空调了一款香送给明镜,卖得很不错,明镜于是暂时放过了他们两个。

转而念叨明台什么时候给她添个小侄子。

 

“今天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你睡着了,只能写下来。写下来,你醒了以后再看。”

明楼写下这一行字,看了一眼床上的明诚。

睡得很踏实。

“你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睡在这张床上了,上次你睡在这里的时候,还是喊我哥哥的。”

过去,作为你的哥哥,我希望你永远不需要去了解那些不幸和污浊,永远站在阳光下,永远不用向丑恶妥协。不被世人辜负,也不辜负任何善意。

后来,作为你的先生,我敬佩你赴身黑暗的勇气,尊重你每一个选择,并且愿意陪你走过将要走过的每一段路,甚至随时准备在黑暗中为你献上一束玫瑰。

这一点,我相信你也一样。

但是今天,作为你的大哥,我想说一些别的。”

 

明楼写到这里,床上的明诚翻了一下,他睡得不安稳,这一动又扯到了伤口。

可他没有出声,他们的工作注定他们在睡梦中也不会说出任何秘密。

明楼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似乎比早些时候的温度高了一些,明楼勉强忍住冲上楼把那个正在写思想汇报的兔崽子揪下来揍一顿板子的冲动。

 

他坐回书桌边,继续写道。

 

“阿诚还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我们家门口有一棵树。你帮明台摘挂在树上的气球,气球拿到了,可你不敢下来,你还记得那时候大哥是怎么对你说的吗?”

 

那其实并不是一棵很高的树。

明诚不敢下来,明台喊他跳下来,阿诚哥一点也不高,你跳下来就好了。阿诚坐在树杈上,一手攥着气球,一手紧紧抱着树干,在小孩子眼里,这已经是高到不能战胜的高度。

直到明台冒着被大哥揍屁股的风险,把正在看书的明楼从书房里请出来,明楼看看小猴子一样挂在树杈上的弟弟,哭笑不得,他伸手,说:

“来,跳下来,不用怕,哥哥接着你。”

明诚于是终于舍得松开那根并不算粗壮的树干,落到哥哥的怀里。

毕竟也是十岁的孩子了,跌下来的重量并不轻,明楼的右手为此扭了一下,背着阿诚偷偷抹了几天的药油。

 

“那时我是你的哥哥,我会对你说,有哥哥在,所以什么事也不用怕。”

可那是骗你的,这世界上分明有太多太多值得畏惧的东西,分明是行错一步都会万劫不复。所以要万事小心,你不是一个人,你冒险,不仅仅是搭上了一个人的安危。

我原本以为自从走上这条路,就已经做好了失去一切的准备,可今天拿起枪,才发现并不是,我很害怕,比任何时刻都要害怕。

我无法形容那种感觉,我曾经试想过万念俱灰的感觉,却很快发觉哪怕是万念俱灰也没有任何意义,哪怕是忍无可忍也没有退路。

个人的感情根本不值一提,这条路,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无路可走也要走下去的。”

 

04

 

床上又有了一丁点动静,似乎是睡梦中的伤员试图翻身,但扯到了伤口,于是迷迷糊糊又躺了回去。

明楼想去看看明诚,门外却传来窸窸窣窣一阵响,片刻后,两张叠得整齐的信纸从门缝里被塞了进来。

那是明台写好的,写得还算认真,两张,一张是写给毒蛇的行动总结,一张是写给大哥的检讨书。

然后是离开的脚步声,不是上楼,是往客厅去。

明台应该是去收拾那个被他们砸得乱七八糟的客厅了。

 

“明台把检讨书写好了,从门缝里递进来的。我记得他小时候总是被罚着写这些东西,一直写到现在。你倒是写得少,明台总说我偏心,是,我当然偏心,对待自己喜欢的人,谁又能比谁有出息多少,生而为人,于爱恨二字竟然都没有什么分别。

偏就偏吧,他埋怨也随他。

大哥觉得,阿诚有写这些东西的时间,不如写信给我。

说到信,最近我们都没有怎么写过信了。刚才翻了翻我们过去的通信,十八岁你生日的那个月,你在信里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必须的,爱情不是,金钱不是,甚至生命都不是,但对你来说,哥哥是。

那时候你还小,却如此在乎我。只是我想其实什么都不是必须的,我也不是。

你自己才是。

我现在向你坦白,取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一个人站在巴黎街头,那是圣诞节前不久,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我那一刻也有很强烈的冲动,想要回到上海的家里,我想我的弟弟应该又长高了,如果再去爬那棵树,绝对可以轻轻松松地跳下来。

但是我的弟弟长大了,他的世界里不再只有那棵小小的树。

他面对的世界残酷复杂,我不能再哄骗他说一切都没什么好怕的,跳下来就好,哥哥会接着你。你不是攥着气球线坐在树杈上的小孩子,前方也不是明家的花园,我们都知道那是万丈悬崖。

所以后来你开始叫我先生,我有些庆幸,同时有些不甘。

不甘于我终究不是一个很好的哥哥,不能好好地保护我的弟弟。庆幸有这样好的一个人,他愿意叫我先生,那是我的幸运,从来没有过的幸运。至于别人对我们的看法,暂时不管他们。

所谓天予弗取,必受其咎,我姑且这样骗自己。

今天还要再向阿诚坦白一件事。

最近我时常梦到我们在巴黎的日子,昨天梦到那年下了一场很大的雪,不知道阿诚还记不记得,我们在院子里堆起一个雪人,你站在雪地里对我笑,我不记得我们有没有约定过以后每年都要堆一个,不如当做是有这样的约定吧,有约定总是好的。

还有你在阳台那里摆弄花花草草,原本我说可以租那套带花园的房子,你说租金不划算,就在阳台上种花。阳台很小,但你种的花都很漂亮。你大概不知道,从我的书房是可以看到那间阳台的,我总能看到你。

有一次,只是梦到我们一起走在巴黎街头,梦里谁都没有说话,我们只是一起走下去而已。”

 

天色有一点亮了,从厚重的窗帘泄露的一点缝隙里透出来寸缕微光,明楼抬腕看了看表,轻轻走到门口,拉开门,看一眼睡在客厅沙发上的明台。

这一晚上,他都听得到门外时不时传来的动静,是明台在客厅,收拾那些被他们摔得七零八落的东西——有一个花瓶是大姐很喜欢的。

当然,明台这一个晚上也都能看到从书房里透出来的光。

可明台什么也不会问,在这个家里,想要生存下去的第一条法则,就是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免得被两个哥哥随便哪个拎过去收拾一通。

明楼坐回去,还有很多话来不及写,天要亮了。

 

“我们还是要走下去的,心怀畏惧地走下去。

哥哥想保护你,先生会陪着你,可是大哥希望你了解这个真实的世界,却永远不会因为真实的残酷而感到绝望。

拥有理想但不依赖理想,敬畏生命但不畏惧死亡,我们的信仰至高无上,即使偶尔在现世之中蒙尘,也依旧不可磨灭。

你十八岁那年,在生日那天给我写信,隔了很久我才收到那封漂洋过海来的信。

我给你回信,那时候我说:愿我的阿诚,成长为一个坚强、勇敢、即使和光同尘依然暗暗璀璨的人。

然而你比我所能想象到的一切,都要更加优秀。

以上的话也许都说得晚了一些,我想你肯定早已经明白了,甚至比我还要看得透彻,可大哥还是应该说。

今天拿起枪的时候,我有太多话想对你说。这个晚上我很不安心,即使你就睡在那里。只能写下这些话,等你醒来之后看。

以后可能也不会再以这样的口吻给你写信了,有机会的话,我更想以先生的身份,给你写很多很多的信,放满我们的抽屉。”

 

“今天这些话,是明楼对明诚说的,我恳求你爱惜自己,如你爱我一样爱自己。

明天,以毒蛇的身份,我还要批评明台的错误,也包括你之前行事的冲动。

现在,你应该先睡个好觉。”


明楼写好落款,将信折好,放进信封,关上台灯。

没有灯光的房间也不是完全黑暗的,初破的天光已经开始慢慢洒进来。

 

 

04

 

第二天,明诚醒来的时候算不得神清气爽,伤口还是很疼。

但班还是要上的,汉奸还是要当的。

 

明楼给他换了绷带,换绷带的娴熟手法得到了明秘书的表扬:“明长官这么多年没练了,手法没有退步。”

“谢谢。”明楼不冷不热地接受了这个表扬。

“有机会练练?”

明楼很久不动手了,近年来即使动手也无非是用用钢笔头、眼镜片之类的小玩意。

他随身带着的那根钢笔是明诚送的,为此他专门换下了原装的钢笔头,说是不想见血。

明诚还说他,杀了多少人了居然还忌讳。明楼不以为意,把小阿诚送给他的原装钢笔尖好好地收进盒子里。

明楼直起身,垂眼看着眼前的伤员:“你这是挑衅。”

“我们这是切磋。”

“还是先养好你的伤,大哥随时奉陪。”明楼拍了他后脑一下,从书桌上拿来一个略显单薄的信封:“给你的。”

明诚有些懵,拿在手里正反看了两下。

“快换衣服,准备出门了。”

明诚匆匆忙忙站起来,去拿挂在衣架上的风衣。

 

上午十点,明楼在开会,所谓开会,大半的流程是在骂人,毕竟南田洋子死了,总要找个人出来背背锅。

找不出人来背锅,那也需要一个互相推锅的过程,如何把一个锅推得浑然天成炉火纯青,是为人领导者的基本功。

会开到一半,突然有人敲门。

明诚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来,端着一杯咖啡,毕恭毕敬送到明楼桌前:“明长官,您的咖啡。”

在明诚身体的遮挡下,他向明楼手心塞了一个纸条,又细又软的纸质物。

然后他向明楼欠了欠身,又转身,向身后那一排被训得蔫头蔫脑的各部门处长点点头,退出了办公室。

门重新掩上。

明楼在桌下缓缓展开那张纸条。

 

那是他很熟悉的字迹,是他看着一点点挺拔起来的,字和人都是。


“诶,知道了。”



先生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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